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課程主任謝博士於2024年1月20日導賞實習期間,在「香港大學探索之旅」講義上,提到張愛玲的《燼餘錄》的一段“在硬板凳上打瞌盹"頗為耐人尋味,遂找來原文,並予以撮寫,作為數日前松林廢堡一文的側寫外,同時透過文字,與寄宿的港大學生一起渡過日軍攻港時的十八天。

我與香港之間已經隔了相當的距離了,香港之戰予我的印象幾乎完全限於一些不相干的事。清堅決絕的宇宙觀,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,總未免使人嫌煩。人生的
所謂“生趣"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。

在香港,初得到開戰的消息時,一個有錢的華僑女同學發起急來,道:“怎麼辦呢?沒有適當的衣服穿!"當一個炸彈掉在宿舍隔壁時,她還要將那只累贅的大皮箱衣服搬運下山,這與蘇雷珈向人打聽醫科解剖的屍體穿衣服不穿的笑話一樣,早在學校出了名。反而蘇雷珈加入紅十字會充當臨時看護,與其他人一起吃苦,擔風險,結果也幹練。戰爭對於她是很難得的教育。

至於我們大多數的學生,我們對於戰爭所抱的態度,可以打個譬喻,是像一個人走在硬板凳上打瞌盹,雖然不舒服,而且沒結沒完地抱怨著,到底還是睡著了。從中國內地來的艾芙林曾經歷戰爭,可是轟炸鄰近軍事要塞時便已受不住,歇斯底里起說了許多戰爭的恐怖故事,並在存糧看看要完時勸大家努力吃,阻撓配給制度,因為她認為不久便沒的吃了。在宿舍最下層的黑漆漆箱子間,只聽見機關槍“忒啦啦拍拍"像荷葉上的雨。因為怕流彈,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洗菜,所以菜湯裏滿是蠕蠕的蟲。

港大停止辦公了,大批同學參加守城工作以解決膳宿問題,遇著空襲便縮在擠滿了人的門洞子裏。從人頭上看出去,是明淨的淺藍的天。有人大聲發出命令:“摸地!摸地!"哪兒有空隙讓人蹲下地來呢?但是我們一個磕在一個的背上。砰的一聲,我把防空員的鐵帽子罩住了臉,黑了好一會,才知道並沒有死,炸彈落在對街。

圍城的十八天裏,糟與亂不絕。我們的英國歷史教授佛朗士被征入伍,卻在黃昏回到軍營時沒聽見哨兵的吆喝,結果中彈身亡。他的死是最無名目的,算不了為國捐軀。做防禦工作的人只分到米與黃豆,沒有油,沒有燃料,接連兩天我什麼都沒吃,便飄飄然去上工。

在炮火下看完了《官場現形記》。一面看,一面擔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。一個炸彈下來,還要眼睛做什麼呢?“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?"什麼都是模糊,瑟縮,靠不住。

到底仗打完了,我們暫時可以活下去了。街上擺滿了攤子,每隔五步十步便蹲著個洋行職員模樣的人,在小風爐上炸小黃餅,遠腳底下卻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。因為沒有汽油,汽車行全改了吃食店,沒有一家綢緞鋪或藥房不兼賣糕餅,宿舍裏的男女學生整天談講的無非是吃。

休戰後在“大學堂臨時醫院"做看護,病人大都是中流彈的苦力與被捕時受傷的乘火打劫者。枕頭不夠用,就將他們的床推到柱子跟前,把頭抵在柱子上,眼睜睜躺著。每天兩頓紅米飯,一頓幹,一頓稀。

有個安南青年是個有點小小名氣的畫家。他抱怨說戰後筆下的線條不那麼有力了,因為自己動手做菜,累壞了臂膀,而我們每天都看見他炸茄子,總覺得淒慘萬分。

戰爭開始的時候,港大的學生大都樂得歡蹦亂跳,因為當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,平白地免考是千載難逢的盛事。結果,那一冬天,我們總算吃夠了苦,比較知道輕重了。期間,醫院院長想到“戰爭小孩"(戰爭期間的私生子)的可能性,極其擔憂。有一天一個女學生偷偷摸摸抱著一個長形的包裹溜出宿舍,還以為噩夢終於實現了。後來才知道她將做工得到的米運出去變錢,為免中途被流垊搶劫,所以將一袋米改扮了嬰兒。

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。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,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。


寫於 1944 年 2 月(圖片來源:港識多史網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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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50PLU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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